【太芥】片段

致敬茨威格的《情感的迷惘》,这篇文章里师生两人的相处模式简直太像我心中的太芥。

“你们年轻人要想征服一门语言,首先就要看到它最美的形式;要想征服一个国家,就要看到它的青春时代和最高的激情……你可以的,我的很多学生租过上面的阁楼……你多和周围人交往,会听到它古老的心跳……”
笃笃两声,书房门中规中矩地响了。以至于我没有时间想清楚心跳究竟指语言还是国家抑或什么别的。
而我的先生就像突然被拉回了他眼前的世界。这边世界不属于他,我从第一次受邀留下来用餐便看出来。两声轻响打乱了某些以特定音律震颤的弦,他微弱地,不可抗拒地发抖起来。先生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转回身扯出一个自认为掩饰完美的笑容:“芥川,我们去吃饭?”
我立刻点头,迟疑一下,提醒到:“别忘了回来继续?”
他直直地望着我,让我忍不住猜测他是否又要像以前一样变脸——半晌突然回过神,了然地笑着说:“是的是的,当然了,七点开始,你我的口述。”
每当他如此眼神明晰地笑起来,我便觉得世上再没有任何事值得忧虑。每每于此,我的心便不再受自己控制,关于这个人带来的一切的折磨和苦闷都化作无形,而私自陶醉在和煦的柔波中了。
我赶紧跟上。

事实上,先生家对我已经轻车熟路了。有几次我歇斯底里地去各处寻他而不得,最后他的妻总会面露嘲讽地收留我。“他不值得你这样,真的。”提及先生她总是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
是的。我确实不知道。先生家里总是释放着格格不入的气息,不,并不是我格格不入——这很奇怪是吧——而是夫妻间淡淡的隔膜,像弥漫着劣质清新剂的香味。他们在过去被某种不可抗力结合在一起,但是他始终不让她进入他的世界,某处连我也能触及却不时被粗暴推出的境界。
比如他警示她,在我们两人进入书房时不许踏足半步。先生的妻子并不年轻,但也不比他老。我曾想如果作为一个遭受此种遭遇的女人我可能会丧失理智,但是她倒面对如常,兀自以她的方式生活。两人一个沉湎于戏剧文学,一个则热烈地拥抱一切运动与野游,他们像是硬币的两面,公平地互不干涉。而且她似乎对于踏入他的生活隐约表露出不屑——联想到我对先生狂热的仰慕,她可能内心里蔑视我一万次了。
以往三人共用晚餐时我常常感到困窘难熬。先生和妻带着无表情的面具,小心地不使自己暴露在剧毒的空气里,拨弄餐具的姿势像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每每使我感到可怖。
今晚却不然。我很惊讶,先生一举一动都暗示着主人的好心情。他的刀叉灵活穿梭于菜品之间,不时举起摇曳着酒液的玻璃杯,透过那赤紫色凝视窗外余晖。是夏日的余韵给他注入了风一样的安逸,不时向我们两个尘世中的人投来温柔一瞥。我和他的妻交谈,他也并不参与。他的沉默仿佛收拢着翅膀静静俯视着我们。
女士察觉到这个同一屋檐下男人的异样,向他投去深深的注视,又像看不认识的人般看我几眼。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让视线离开先生。时常盘踞在他眉宇间的忧愁总是不肯消去,唯有此时暂且隐去身形,使他的侧脸和抿起的嘴唇显出不可名状的坚毅,如同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塑一般,高雅而不失柔和。这时我便想起我们的初见。他被学生簇拥着,挥舞手臂沉浸在戏剧壮阔的幕布中,眼底闪烁着炽烈的火焰——再说下去会太远的,我必须勒令自己回过神以最佳的状态面对接下来先生的口述。
当时我几乎是鼓足了一生最大的勇气,才能成功引他答应口述。他所知晓并倾尽心血研究的,莎翁的戏剧艺术,他的热情征服了我——一个不思进取的穷学生,使我蓦然置身于澎湃海洋,对于纨绔子弟来说,突然降临的知识的海洋带来了远多于酒池肉林的无尽的快乐,让我恨不得将先生从这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升华出来,将其神化,供奉以为不食尘火。除此之外,这个学生还更加贪婪地妄图记录下他按下不表的学识,将其宣扬至全世界每个角落,让每个迫害轻蔑他的人都不得不为之动心!
用过晚餐,我与先生回到书房。我在桌前坐下,先生则在房间里徘徊来去,像极了心神不宁的困兽——只有我知道,他需要借此思考,滔滔江水般的思绪就是由此逐渐现出那闪耀的形态。
他终于始于描述。*大厅里,下层民众像在港口一样闹哄哄地拥挤着,楼座上,上层社会的人聊着天,虚伪地朝着演员假笑,不耐烦地等待着开场。他们跺着脚,高声叫骂,用军刀把敲着木板。终于,几支闪亮的蜡烛拿了上来,第一次照亮了下面的布景,装扮的马马虎虎的几个人上了台,表演着好像即兴创作的滑稽剧。这时——我今天仍记得他的话:“语言的风暴突然咆哮而来,无涯的激情的大海掀起血腥的巨浪,冲出这木质的边界,冲刷着人类心灵的过去,将来和角角落落,无穷无尽,无际无涯,既欢快又悲壮,包罗人间百态,描绘了人类最真实的画像——这就是英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
平常结束口述时,他会如脱线的人偶,仿佛骤然失去了长久积压的束缚,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而我,则也浑身瘫软下去。不同的是,他是因为奔腾的情绪顷刻间脱缰而出,我则因为瞬间接受了超出想象界限的想法和思想而浑身乏力。
如果化作实体,房间里一定缭绕着流光溢彩的光束,包裹在我和先生之间。我无言地想象近在咫尺的蓬莱仙境,注视着中心那不可忽视的光芒——我最仰慕也带来最大痛苦的先生。
*他确实不让我轻松:我越是热情为他服务,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钱不值。他很少对我表示谢意,每当我早上给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记录时,他总是干巴巴地拒绝道:“明天也不迟。”我虚荣的殷勤要是自愿为他效劳,他就会在谈话中间突然绷紧嘴唇,用一句讥讽的话将我推开。当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开,那种温暖的目光又会涌过来,围抱住我,安慰我。但这种情况多么罕见啊!他的性格中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气地推开,把我热烈的感情完全搞糊涂了,我渴望——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我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激情的奉献想得到他哪种关心的表示。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即使怀着纯洁的崇敬之情,她也会不自觉地渴望一种肉体的满足,在对肉体的拥有中,自然给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种最高的统——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精神的激情怎样才能得到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边流连,越来越兴奋、迷狂,却永远不能通过最后的奉献使自己平静下来。它在不停地涌动,却永远不能彻底发泄,就像精神一样永远不知满足。*
出于某种执念,我从不称呼他及家人的姓名,而只称为先生。
先生身上迷雾重重。他从不把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当我以幼稚的欲图处心积虑地靠近他,他会一反和睦的气氛——即使上一秒手还亲密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斩钉截铁地躲开探寻的目光,拍开我向他伸出的手。数以月计,我几度就要崩溃、发狂、歇斯底里地朝这位敬爱的人嘶吼。
他怎能如此轻易执掌一个人生死,而却丝毫不给予温存的滞留的可能性?
这个晚上我还不知道我的时刻就要来临。它像钟声蕴含在铜钟里,就要郑重地,出其不意地呼唤懒洋洋的人们去工作或是告别了。
这回口述结束,他没有陷入怔愣,抑或是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将我赶出房间,反而轻轻坐在床边,拍着身边示意。
我从记录中抬起头,疑惑地回应。
“你不高兴吗芥川?你没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先生看起来格外兴奋:“这个口述,它的第一部分结束了呀!”
原来如此。在英国占领辽阔海洋,涅槃于血与屠戮,世人呼喊渴求着灵魂的迸发之后,莎翁的戏剧终于横空出世,从舞台上吟唱的第一首歌诗为界点,字句终于承载上时代汲汲以求的意味与重量。
至此,这部思维创作的第一部分终于是结束了。
我丝毫不能掩饰获得这一认知刹那的狂喜,抬起头对上他同样热切的视线。这个瞬间我相信我们是互相理解的,我期盼不再有更多的拒绝,冷酷与刻意和非刻意的折磨,我快乐于终究是和仰慕的先生一同完成了摇摆不定的事业。
先生眼神闪烁,在冷柠檬色的阳光中微笑:“芥川,我想了,我想今晚给你讲述,我的年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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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内容直接取自斯蒂芬茨威格的短篇小说《情感的迷惘》

不知道会不会写后续,毕竟只是致敬大师兼换个文风……
顺带一提我没有忘记原来的坑呀。这里想问问大家还要不要看下去,因为感觉自己写的实在脱纲并且节奏混乱……(隔了这么久恐怕都忘了嗯(⊙_⊙)
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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