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24h | 4:00】风流夜奔

原著向12k+,李衍秋x郑彦,与李渐鸿的友情亲情向

Summary: 神秘少年刺客受四皇子挟持连夜奔逃出宫,寻亲路上私定终身?!

骗你们的

 

“天子剑,令诸侯而服天下。”

 

文风一贯慢热,希望不辜负你的耐心。

 


 

那年李衍秋方及束发,某天自晨星初起,便望眼欲穿地候在议事殿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到日头将西,薄暮涌上整个西川城。

宫人陪了一天,汗流下来又干,忙着给脸晒得通红的小皇子扇扇子:“天色不早了,四殿下先回去歇息吧,今天您还没吃什么呐。”

李衍秋盯着深锁的朱红宫门,一动未动:“没胃口,不吃了。”

宫人站得两腿直哆嗦,又劝道:“这两日西川骤雨,三殿下兴许路上耽搁了……”

李衍秋闻言皱起眉头。前几日在大殿上,军报明明说了今日便回宫述职,潜台词便是允诺四弟等他,岂有耍赖的道理?可翘首盼了一整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从清晨,到黄昏,偌大的皇宫里访客就像云,来了匆匆又走,最后还是只余他一个人傻傻戳着。

思及此,李衍秋赌着气,自当不肯回去。

这时传令官来了,战战兢兢地,从旁递过一封信来。

李衍秋夺过去拆了,展开远在中原的李渐鸿的字迹,只寥寥两行,大意却很明了,正是那不出预料的最坏结果。李衍秋差点将信纸撕成碎末,一瞬间几乎想杀人,冷声问:“送信的呢?”

“送来时立刻便跑、跑了……”周围一圈人登时跪成一大片。

他气得嘴唇发抖,正欲发作,恰好赶上结束觐见的牧旷达随老皇帝步出议事殿。牧旷达那时年近不惑,已官居三品,博学沉稳,颇得皇帝倚重,更陪四皇子李衍秋读过书。他一来,便把一圈瑟瑟发抖的宫人救了。

牧旷达听完个中原委,不由得失笑,总算将李衍秋劝了回去,又着意勉励几句。

“近日河北战事频生,三殿下说不得被军务绊住三两日的。若是快马加鞭,明天一早兴许就到您眼前了,”乘着暮色,牧旷达送他到寝殿外,隔着精巧而黯淡的宫灯,藏好目光打量他。

“殿下将来要为许多悬而未决之事下决定,不可为等待耗费如此大心神。”

“……”李衍秋没应答。

牧旷达朝他作了一揖道别,转身欲离去时,才听得李衍秋说了句话。

他装作云淡风轻道:“若不能随性而为,什么权力也无甚意思了。”

牧旷达稍一顿,则道:“殿下这是气话。”

话音罢了,两人间一阵静默,牧旷达于是回过身,恭恭敬敬地又作一揖,这才离开。

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李衍秋沉默片刻,疲惫地长舒一口气。

 

宫中无形地分化出一派势力,已将他作为未来君主侍奉,希望他从此刻起安分守己,完成应尽的命运。然则政局诡谲,知人不知心……何况又有谁在下跪表忠心之前问过他的意见呢?

李衍秋心下烦躁,想到寝宫总是弥漫着汤药的苦味,与无数失眠和孤独杂糅在一起,不由得倍感恶心。

然而今晚却令人惊讶,原因无他,只因李衍秋踏入寝殿的刹那,无数明亮的光点忽如春风吹落的花瓣一般,带着难以置信的皎洁,飞入黑暗的大殿。

光点闪烁着浅绿色光火,拖出一条条明灭的尾焰,恍如一个安静的梦中飞旋的万千沙粒,穿透漆黑殿顶,梦幻般地浮向天空。

久居深宫的小皇子何曾见过如此景象?李衍秋一时恍神,忍不住伸出手,招了一只莹绿光点在掌心。光火明灭,如人呼吸。

一人声音响起。

“捉来这一百只萤火虫可费了好大一番事,”那人嗓音痞痞的,在李衍秋肩旁笑着说,“四殿下满意不?气消下点?”

李衍秋反手就是一掌朝黑暗劈去,神秘人则合掌一接,干净利落接下了这一击,动作无比默契,笑嘻嘻道:“山河掌法,前段日子都接习惯了。”

这人袖口再一抖,从中又变魔术似的飞出数十只萤火虫来,照亮了两人面前。

十四岁的郑彦眨了眨狡黠的眼睛,隔着幽幽萤火与他对视。

李衍秋冷哼一声:“就知道是你送的信。”

“那还要把信使斩了?”郑彦开玩笑道。

“看是谁了,”李衍秋挑眉,“来人正常的话,只会问问河北近况而已。”

郑彦轻车熟路地点亮殿中烛火,闻言一哂:“好久没让人这么挤兑过了。”李衍秋也遣散下人,关上门窗,到得案几旁坐下,嘴上仍不饶人:“不挨骂就这么难受么?我倒也想尝尝这滋味。”

郑彦盘膝坐在榻上,咳了一声。“先说正事,七日前,三殿下寄出军报本想即刻动身,正赶上民众有人来报,说山中马贼猖獗,恐怕北部边境有辽国势力作祟。”郑彦正襟危坐,“他身领征北军,不敢有疏忽,只好亲自留下督战。”

并非边境起战事就好。李衍秋早料到如此,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郑彦展露熟悉的笑容,露出一侧虎牙的小尖角:“渐鸿就说你一定会理解的,但怕你生气,还是叫我回来送信,顺便陪你。”

李衍秋乍听这话心头一梗,眼前不受控制地涌现出当年初次见郑彦的场景。李渐鸿一年多来头一回进宫,没想到身旁还带了一个小孩,不,要说小孩也不比李衍秋年幼多少,穿戴得毫不讲究却很贵气,跟他三哥勾肩搭背从宫门外溜达进来。

两人都风尘仆仆、有说有笑的,到了宫殿跟前一块抬起头,目光齐齐投到守在白玉阶尽头的李衍秋身上。

就是那一刻,李衍秋发现他们这对常年分隔的兄弟间欠缺的情分忽然具象在这个新来的小孩身上,宫苑高墙的影子一下子把他笼罩在阴霾里。

当年他在宫中没少因此而针对郑彦,所幸很快三哥的知己也成了他的忠诚伙伴。如今长大些,也不再那么幼稚,但偶然间听得这话,联想起今日本该相见的三哥仍身在北境,自己则要在深宫中不知煎熬到猴年马月,一腔无名火仍窜上心头。

 

少年人火气大,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只见李衍秋毫无征兆地抓起案几上批折子用的狼毫,朝郑彦丢了过去,后者全无防备,惊呼一声向后仰,摔在榻上。没等他起身,好几支笔又像手里剑一样带着愤怒撞到他前襟。

郑彦还没反应过来,在黑暗中敏锐地捕捉到一只破空而来的墨砚,马上惨叫一声,以为就要被墨汁砸个满头开花。闭上眼正打算挨了这一下,拳头大小的砚台却从耳旁径直飞了过去。

郑彦:“……”

李衍秋的攻击毫无章法,抓到什么扔什么,仿佛只是为了泄愤。不多时书案上的物件扔完了,他又刷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眼见着手起刀落,南洋进贡的黄花梨书案就要一命呜呼,说时迟那时快,郑彦倏地钻进他胸前与右臂间的空隙,脑袋贴上来,一手背在身后,四两拨千斤,制住他持剑的手腕。

一时落针可闻,两人近在咫尺间对视,李衍秋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郑彦落在他脸上认真的打量。

他忽地别过头去,爆出一阵咳嗽,手腕也顺势松了力气。

郑彦帮他把剑收回鞘中,出殿外取了熬好的汤药,端进来,伺候李衍秋喝下。待喝完,又摸出块山楂糖给他。

然后坐在他身边,翘起二郎腿,拿出酒葫芦喝了口。“发作都没个征兆,可让我们怎么哄?”

凡是手边能抓到的东西全被丢了出去,寝殿如同遭过一场疾风骤雨。李衍秋从郑彦怀里夺过酒葫芦,猛灌两口,嗓子被火辣辣的一催,又是一阵猛咳。

郑彦忙给他顺气。

直到呼吸平复之后,李衍秋才长出一口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闷闷地问:“你一路跟三哥到河北,路上可曾遇上什么好玩的?邺城与故都上梓像么?讲给我听听。”

郑彦盯着他看。

李衍秋半晌不听他言语,睁开眼问:“看什么?”

郑彦:“看一个未及加冠的老头子。”

李衍秋:“……”

偌大一个陈国,也就郑彦敢跟他这么说话了。李衍秋作势要打,不轻不重地糊了他一巴掌,继而再次沉默了。

郑彦肯定能看出他越来越暴戾,每隔一段时间见面,脾气一次比一次重,无从宣泄的愤怒已然不受自己控制。而不发作的时候,心里又如死水一般惊不起一点波澜。

这皇宫要把人吃了,李衍秋想。

“我……我想离开这儿。”他闭了闭眼,说。

“好啊,”郑彦却轻飘飘道,“那就走吧。”

李衍秋:“……”

又听得一句“在这儿等我”,他再睁眼,哪里还有郑彦的影子?四下无人,临近子时的宫殿外已静谧无声,李衍秋熄了烛火,只留下一盏,独自等候着,颇有点无措,心里怦怦跳。

过了一会儿,又扒下自己的锦缎外袍,除了华冠,拔出佩剑来,照着还是李渐鸿上次回京时教的剑法舞了几下。可惜学日短暂,他不得要领,只好又收剑归鞘,却很兴奋,也不知郑彦究竟要带他做什么。

一炷香的工夫,窗外钻进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影,正是郑彦,递过来一包衣物。看到李衍秋眼底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这是做法呢?”

李衍秋反问:“干什么去?”

郑彦眼珠一转,背着手道:“上天摘月亮,去么?”

李衍秋一本正经:“好,你带路,怎么走。”

郑彦差点呛着:“……你先把衣服换了。”

他看着李衍秋换上一身利落的绛红色武袍,又为他简单梳起发冠,摇身一变成了个贵族公子。乘着月光一看,身形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多了几分李家那无拘无束的气质。

郑彦啧啧惊叹,带着李衍秋贴墙前行,来到一处院墙下。一指天边月弧,唇角弯弯:“知道怎么上去不?”

李衍秋摇头。

郑彦眨眼一笑:“抱紧我。”

李衍秋走过去。郑彦又道:“我说跳咱们就一起……跳!”

二人同时闭气一跃,郑彦搂紧李衍秋,往院墙上凌空三两步一踏,如飞鸟一般,忽悠悠地翻过了墙尖。李衍秋只觉视野天旋地转,再向下落,已稳稳当当地骑在一匹枣色乌孙马上,举头望向皇城阡陌,哪里还见宫闱的阻隔?

“若你再小点,只需由我夹着,咱二人就可进出宫闱无阻碍。”郑彦在他身前摸摸马耳朵,明知李衍秋的惊叹,话音里藏不住得意。

年纪明明比自己还小,口气却很大,李衍秋心想,随口道:“还不是你学艺不精。咱们去哪儿?”

“上河北。找你哥去,怎么样?”

“啊?”这下轮到李衍秋懵了。

西川往河北须乘船顺流而下,到了南方平原,再改换马车北上,一趟少说也得六七天。若停留数日,再加上返程,这半个月内陈国大大小小一干事宜……算了,犹豫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自然还有他的皇帝爹和众大臣顶着,何必自己画地为牢?

斟酌后果甚的,都是人长大后才背上的负担。李衍秋心念电转间便下了决定,心头顿时明朗起来,连同环绕在郑彦腰间的手臂都激动地发抖:“快走!”

郑彦牵起缰绳:“想好了?”

“想什么想。”李衍秋就着他的胳膊狠狠一扬,勒得马儿一声长嘶,如箭离弦般踏足狂奔出去。他仿佛还嫌不过瘾,回过头,朝渐远的巍峨宫殿喊道:“滚吧——!皇帝谁爱当谁当!”

郑彦哈哈大笑起来。打更声悠悠飘远,二人就从沉睡的城中绝尘而去。

 

一只篷船已在渡口等候,郑彦买了些吃食,与李衍秋登船,一路沿百转千回的江水而下。有风时便将樯帆挂起,无风时,郑彦便持舟楫立于船尾,缓慢地拨开水流的行迹。

他的动作轻巧而优雅,有时叼着根狗尾巴草,竹竿背在身后,痞痞地站着,带着一股少年意气,不知目光透过山水看到了远方的什么,时常令李衍秋看呆,把他当成了偷藏的话本里的江湖游侠,仿佛生来就该在这天地间自由驰骋。

“回船舱里坐着吧,外头风吹日晒的。”郑彦回过神来,就会笑着对他说。

李衍秋不服,偏要蹲在船头,时而用手撩水,时而玩江面上开花的荇菜。外面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新鲜,江面云雾堆迭成如梦亦幻的楼阁,风中江水的淡淡咸味,两岸猿声与杜鹃稍息便从前头甩在了身后。甚至连没有侍从跟随的这份安静恣意,都成了纾解郁结的解毒剂。

李衍秋兴致来时,也会灌一大口郑彦从淮阴带来的血糯米酒,半醉半醒之间,仿佛他也成了“且放白鹿青崖间”的谪仙,一叶扁舟乘风浪,眼前美景渐次过,好不快哉。

他困了便回船舱睡下。夜半时分,郑彦挂上灯笼,也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来。

两人呼吸交错。李衍秋盯着他被月光镀上一半银白的侧脸,清醒了些。

郑彦跟他对视片刻,迷迷糊糊地说:“你真好看。”

说着又上手大咧咧地摸他的脸和眉毛。李衍秋呼吸一滞,把那只手拨开:“别闹。”

郑彦嘿嘿一笑:“殿下也该到娶亲的年纪了吧。”

“……牧旷达说他有个妹妹。”不过李衍秋并不想想起这件事。

“哎,我懂,我懂,”郑彦充满同情,“你太辛苦了,我抱抱你。”

他像一条八爪鱼似的缠上来,李衍秋哭笑不得,也不知他到底懂不懂。想到这家伙对他从来都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做什么,也就放任他施为了。

“那你呢?”李衍秋问,“想过娶亲没?”

“唔……”郑彦在他耳边发出无意义的低喃,过一会儿小声说,“小爷不喜欢女的。”

说完这话他似乎清醒了点,松开手,又与李衍秋对视片刻,仿佛经过认真考虑之后说了句“还是漂亮又骄傲的小男孩好,嘿嘿”便满意地睡着了。

李衍秋一脸无语,心说你自己就是小男孩了,事还真多。他费了点功夫才使自己心跳平复下去,伴着耳畔江水涛涛织就的摇篮曲,也蜷缩着睡去。

 

李衍秋在船驶出峡谷时写了封信,在他们靠岸改换马匹时交到驿站,付了加急的钱送往河北军中。驿站马匹告急,一下来了不少密令,从市坊间套了几句,才知是宫中有位大人物据传言一夜间失踪,朝廷正下令官兵满世界地找。

两个顽劣的小孩差点笑倒在集市上。

饭馆里,郑彦仍止不住笑,随口问:“给你三哥写了什么?”

李衍秋咽下一口鱼肉,悠悠念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那他肯定知道咱们来找他了,说不定进入河北境内就会有人与咱们汇合。”

李衍秋点点头。若边境有乱,说不得还是要小心些。如今自己擅自跑出来,身边只有一个郑彦,还是始作俑者,假若万一出了事,所有责任都落在他一人身上……

郑彦见他心不在焉,又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多吃点,待会骑马呢。”

 

李衍秋鲜少有机会单独骑马,舟车劳顿自然难以想象。二人自下船后一路北上,进入平原后天气显而易见地燥热起来,常常万里无云。随着行进的路途越来越长,他体力的劣势也愈发显露出来,及至快进入河北境内,已经到了行半个时辰,便要坐下来歇息的地步。正午日头最烈时,二人也只得驻马,寻树荫处乘凉打个盹,待李衍秋养足精神再动身。

“对不起,又要等着了。”李衍秋脸色通红,坐下喝了口水。

“无需道歉,”郑彦认真道,“现下我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到河北,这是护卫应该做的。”

“护卫?”这是他头一回认真提及身份的事。李衍秋却不由得一愣,感觉两人似乎不该是这样遥远的关系。

郑彦道:“你三哥得到一把剑,有了它,便可以号令四大刺客……”

李衍秋不认识般地看了他一眼,无法把严肃的刺客二字和痞里痞气的郑彦划等号。

郑彦无奈地摊手:“我六岁就上山拜师了。这辈子没有杀人的机会最好,不过恐怕悬。”

“所以,你们俩是……”李衍秋踌躇地比了个手势,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和你哥始终是朋友,但这不影响我今后成为天家臣子。”郑彦顿了顿,“这是你情我愿的事。”

李衍秋看着他,有些失语。本以为这个朋友会和三哥一样,成为无论身份与处境都能够陪伴自己一生的亲人,谁知这一番话后,竟也和他摆脱不掉的皇子身份勾连在了一起。这意味着,今后他所做的决定,战事与政局的风云变幻,每一场明暗斗争,都可能让他失去郑彦。

或者,等到郑彦看着他在宫中冷血异化,心灰意冷时,自然就离开了。

思及此,李衍秋显而易见地蔫下来。被烈日晒枯萎的枝叶也软塌塌地下垂,拂在他头顶。郑彦何等敏锐,怎么会瞧不出这份失落,遂拨开树枝子,朝他一眨眼:“当然你我之间,可以的话,我希望仍是……”

“照旧”二字还没出口,郑彦猛地一把将李衍秋扑倒,往旁边滚了一圈。手里水壶甩了出去,李衍秋后腰撞在一块石头上,吃痛吸了口气。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扶,手掌上竟湿淋淋的,带着股从未闻过的血腥味,不由得大惊。

郑彦挺起身,右肩插着一根箭矢,血色正从伤口往外蔓延。

李衍秋犹豫着要拔,被郑彦握住手腕。两人一齐望向箭来的方向,

一伙马贼从高草中现身,约有十来人,各持武器,已经斩断了他们系马的绳索。

“大意了。”郑彦小声在李衍秋耳边说,“没伤着吧?”

李衍秋极轻地摇头,目光落在郑彦肩上。

“我没事。”郑彦说。

 

“老大,这俩看起来贵!”一个马贼高兴地嚷。

又有一人过来打量他们。郑彦故意装出一副快要气绝的样子,眯着眼哼哼唧唧。“是看着不错,快死了的不管,这个看着像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绑了回去至少能赎一百两!”

众马贼嘿嘿笑了起来。

郑彦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李衍秋也有点无语,趁绑匪回去取绳子,摸了摸自己的佩剑,轻声问:“你能动吗?”

郑彦睁开眼,目光中满是清明,冷静地问:“现在解决吗?”

李衍秋略一犹豫,“不。”

对方人数不定,不知会不会留有后手,万一逃跑途中被埋伏,郑彦本就带伤,更恐应付不来。

何况他记得河北军报便是说马贼可能与辽国势力勾结,这伙人没准接下来要把他们绑回老巢,要是能顺便探查一下情况,正好帮了李渐鸿的忙。

“你出血怎么样?”

“我的左前襟有个锦囊,”郑彦低声说,就着李衍秋在怀里的姿势,又伏低了一些,“拿出来,别让他们看见,里头是止血丹。”

“见效快吗。”

“立竿见影。”郑彦说。

“好。那我们先按兵不动。”李衍秋决定道。

郑彦仿佛意料之中:“行啊,真有你的,回头伤了碰了怎么办?”

李衍秋满不在乎地说:“我保护你啊。区区几十人而已,不在话下。”

郑彦噗嗤笑了,李衍秋白他一眼,伸手进他衣襟里去。两人落地姿势狼狈,口袋里的东西不知滚到他衣服里什么地方去了,好半天才在束腰带的位置摸到。退出来时,指尖不小心挠了一下。

“哎呦,”郑彦突然不怀好意地呲牙,“殿下,您可悠着点。”

李衍秋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想把他掀下来揍一顿:“你还有正形没有!”唯独是情势所迫,才决定暂且留他一条小命。他拿膝盖狠狠一顶,趁郑彦吃痛时,飞速将止血丹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没用最好,留下等死。”

于是郑彦一边吸气一边笑得更开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起哄绑起来入洞房的新郎官。

 

不过后续证明,并不是所有事都会朝戏剧性方向发展。绑匪的老巢不过是个破蔽的山洞,除了遮风避雨,连个逃跑用的后门都没有。众马贼捉到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孩还很高兴,胡乱一绑就把他们丢进角落,五十来个人喝酒吃肉,开始计划换回来的一百两银子干什么用。

李衍秋听得嘴角抽搐:“我要是买主,至少再加十倍的价钱。”

“有价无市啊。”郑彦说。

“一百两银子够干什么的?”李衍秋认真地思索起来。

郑彦一本正经地算算数。“肥一点的话,三十头猪吧。”

李衍秋一脸的不忍卒睹:“我堂堂大陈的四皇子,就值三十头猪?”

郑彦终于破了功,爆出一阵大笑,山洞里的风随之共鸣。马贼们听到动静纷纷拿着刀围过来。

“笑什么?”“谁让你站起来的!”

郑彦慢悠悠地拍拍身上断成几截的绳子。“我想干什么,还需要你们允许?一百两银子,不用倒找了,人我带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进群匪之中,佩剑甚至不需出鞘,眨眼间地上已经躺倒一大半。有几人瞄着李衍秋袭来,也被他迅速回身防守,打晕在地上,及时止住了李衍秋拔剑的动作。

不消半盏茶的工夫,最后一人也丧失了战斗能力,郑彦踩在七仰八歪的小山上,手按住剑柄,剑身弹出一寸,问:“杀不杀?”

“……”李衍秋考虑片刻,看了眼寒光闪烁的紫电金芒,“算了,杀鸡焉用牛刀。”

郑彦于是收剑,扔下那一堆人朝他走来,漫不经心地理了下头发,步伐中带着洒脱不羁,仿佛世界上其余事都无关紧要,唯有眼前人才是该守护的唯一。李衍秋看着他,忽然想起郑彦曾几何时讲过的,关于紫电金芒的名号来历。

这一瞬间,这个形貌倜傥,英姿凛然的身影,和历史上以一敌百衣不染血的名士,在他眼前重合在了一起。

“信号放出去了,征北军一会就到……”郑彦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哎,愣神呢?”

李衍秋连忙回神。他从前对于郑彦以陪伴为名的保护还没有实感,这回算是真正见识了他的功夫,随口说:“从今往后教我也练剑吧。”

“殿下,”郑彦立刻正色道,“您的剑不可随意出鞘。”

“为什么?”李衍秋不乐意,“你不是还要经我同意才拔剑。”

郑彦摇摇头,“你我有别,我们身怀不同的职责。”

他偶尔说话的语气老气横秋,让李衍秋想起牧旷达。这位臣子初入宫时说话也没有现在那么多劝诫和打机锋,读书累了还经常放他去玩,后来皇宫生活把他变得越来越惹人厌烦。难道郑彦也要这样待自己?

他想起两人被抓时卡在一半的交谈,郑彦说自己将是天家臣子,无论保护还是陪伴,都变成了出于职责,而不是为他……李衍秋话音里不由得带了点不耐烦:“不出就不出,一辈子派人来给我当贴身侍卫吧!”

郑彦哭笑不得,正想解释,李衍秋却不再理他了。

 

俄而洞外传来嘈杂马嘶,听声音是来了一小支骑兵队,为首的少年武将率先下马。此人身形挺拔,手持一柄玄铁重剑,身披炽烈日光冲进山洞来。正是李渐鸿。

兄弟二人抱成一团。李衍秋感觉出他又高了不少,也许因为常年在军中磨炼的缘故,身材愈发健硕,肩宽腰窄,五官更是带着未经修琢的成熟,举手投足间已有成年男子的魅力。

李衍秋松开手,道了声:“三哥。”

“收到信,就知道你们要来。”李渐鸿无奈地说,“赶紧回了朝廷说人在我这儿,下回回京说不得又要给脸色看了,说我祸乱朝纲。”

李衍秋知道这回三哥免不了被他连累。当朝皇帝,也就是李渐鸿与李衍秋的爹不喜欢这个在外带兵的三儿子,每回入宫述职,都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奚落,觉得他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搞什么幺蛾子,搞得文臣们也不支持这个皇子……李渐鸿于是也不来蹚这浑水,刁难挨脸色只当看不见,进宫就为陪一陪这个一年也见不着一回的四弟,给他讲讲宫外趣事,让宫里的生活不那么受罪而已。

而他爹依然不满意,总嘟囔着李渐鸿把他仅剩的乖儿子给带野了。

“乖孩子可做不出夜半奔逃的事。”李渐鸿朝他眨眨眼。

李衍秋瞥了眼侧旁:“……有郑彦陪着。”

李渐鸿便吩咐将马贼押下去登记户簿,又领二人登上专备的马车,与郑彦一顶拳头:“我明明让送信,你怎么还把他带过来了?这两天各地找你们都找疯了。”

“衍秋要来啊!”郑彦撩开车帘,故意叫苦,“我不带他,他就拿笔、拿砚台打我,还骂我……”

李衍秋挖苦道:“提醒我了,下回首先把你嘴堵上。”

李渐鸿哈哈大笑,仿佛对他俩斗嘴皮子不感觉意外,又与李衍秋交换几句近日里边境及朝中的变动,讲了些各地见闻。

三哥变成熟了,这是李衍秋敏锐的观察结果。看他在军营中指挥,分析情报,以及安置风尘仆仆的二人,陪他们吃饭聊天,言谈间透露出已完成由少年至青年的蜕变。他不知这变化由何而起,颇有些无措,这时郑彦意味深长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李衍秋:“?”

 

吃过饭后,三人并肩躺在山坡上,沐浴着星辰降临的夜空。

风从山巅吹向山谷,穿过林间松木、高草与露水,将夜的凉爽拂上裸露的肌肤。

李渐鸿双臂交叠在脑后,悠悠地开口:“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你们有嫂子了。”

“……”李衍秋愣了足足三秒,盯着他的脸:“当真?”

“骗你做什么?”李渐鸿道,“我们上个初春认识的,算来也有一年多了。”

李衍秋马上爬起来:“在哪儿?在军营里吗?”

“她不在,回老家去了。去年冬天我跟老头子暗示了一下这事,他死活不答应,只能先耽搁着。你嫂子这是跟我吵架呢……”

婚事问题,李衍秋也没主意。郑彦也翘着二郎腿道:“我也没跟嫂子见过面呢。”

“会有机会的,”李渐鸿笑着说,“来年等一切顺利,就能给她名分,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李衍秋问。

“她是个很美的女孩。”李渐鸿想了想,“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漫山遍野的桃花。见过她之后,翠峰澄练,笙歌细雨,都成了为衬托她而存在的。”

郑彦啧啧道:“有了心上人的人呐,果然就是不一样。”

李衍秋由衷地为他高兴:“恭喜你,三哥。”

李渐鸿有点不好意思。“有一天你们也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儿的。”

这话在李衍秋心头笼上一层阴影,仿佛围墙内的幽灵追了上来。

他笑了笑:“我觉得不会了。”

李渐鸿看着他。

李衍秋沉默片刻,道:“三哥,我不想待在宫里了。”

李渐鸿问:“那你想做什么?”

李衍秋:“我想做个游侠,以剑杀人,无拘无束。”

李渐鸿笑道:“无故杀人也要进监牢的。”

“那我学你带兵,或者像他一样,”李衍秋一指郑彦,“当个刺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想来想去都是杀人?”李渐鸿摸不着头脑,“哪儿来的这么大仇?”

“我看那皇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郑彦看着星星,悠悠道,“刚认识那会儿,四殿下白天给我下套,晚上还偷偷摸摸地看我生没生气,现在倒好,直接琢磨取人性命了。”

“能用刀剑解决的事不好么?”李衍秋认真地反问,“我不想每天猜测别人的眼色,揣度周围每个人的用心。困在方寸间的金笼子里,还要美其名曰筹谋天下。既然做什么都能匡世扶正,打仗可以,刺杀也可以,那为什么我不能去做?”

李渐鸿:“……”

李衍秋的倔脾气平时不显,可气头一上来,却好比一匹草原烈马,再优秀的猎手也驾驭不住。这一点上,李渐鸿心知肚明,不然,也不能说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有着相同的骄傲与不羁。

他想起一些事,取下身旁那柄重剑,示意李衍秋持住剑柄。只见那剑鞘上刻有古朴繁复的纹路,饱经历史的痕迹而凛然,带着一股兵杀决然之气。

“咳,我去周围看下。”郑彦翻身起来要走。

“不必,”李渐鸿笑着把他揪回来,“就咱们三人时,不必谈什么君臣主从。”

于是郑彦重新坐下,三人围坐在一起。李渐鸿手腕一弹,剑身出鞘,发出悠长金铁之声,凛冽寒光折射出一轮月弧,霎时间竟使星辰黯然失色。

“……”李衍秋呼吸一滞,“这是……”

“前朝留下的传国宝剑,名为镇山河。”李渐鸿眼疾手快地夹住李衍秋摸上剑刃的指尖,“小心些,这可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一不留神下去,手指都要断两根。”

李衍秋悻悻地收手回去,目光仍停留在银光夺目的宝剑上。他想起郑彦之前说的。

“这就是传说中能号令四大刺客的……”

“不错,镇山河在谁的手中,便须听谁的号令。”

李衍秋飞快瞄一眼郑彦。“那三哥你得了这把剑,职责是什么?需要率领其他人做什么?”

“得镇山河者定江山,”李渐鸿说,“我李氏家国数年积弊,到上梓之乱中爆发,边境战鼓不息,百姓流离失所。我持有镇山河,主征刀兵事,最终职责便是一统乱世,平定烽烟。”

“郑彦身为四大刺客之一,需恪守白虎堂遗训,习得武艺,下山入世,扶持江山正统结束乱世。”

那其他三个刺客去哪了呢。李衍秋从李渐鸿未尽的话中推断出了大概,虽说李家是中原帝君正统,但并非受各方势力一致扶持,就像父亲不看好三哥一样……明面上或是躲在暗处的各派势力,掩藏其野心,打算趁机从乱世中分一杯羹,于是各自招兵买马,试图摆脱孱弱的朝廷。

所以李渐鸿肩上的责任很重,借由一柄山河剑,要撑起整个乱世江山。

“不,是你的责任很重,”李渐鸿却说,“我们俩做的事,是破,是击破前路的障碍,而你要做的,是立。”

“欲立必先破,虽是这么说,但重新建立新的秩序,建立起强大、稳定而能够自我运转的机制,远比以铁蹄踏平敌军要难得多。你白天与我说到,汇到朝廷的折子上书了各种积弊,田地荒芜,商路闭塞,岁贡沉重……这些是三哥和郑彦都无法插手的,也许我们直至身死,也只能望见一片残阳废墟,只有身在朝中的你,若能够体察民生疾苦,才有机会重整国计民生。”

李渐鸿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所以说,咱们都在为天下而战斗,只是握着不同的剑罢了。三哥知道你不爱在宫中待着,也愿意你来找我,可有些事,明知必死……”

“……也要去做,是吧。”李衍秋说。

就在那个幕天席地的夜晚,他突然理解了李渐鸿和郑彦在某些事上对他的执着,原来是出自一种期望。

不是因为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也不仅仅出于私情,而是大伙都有一个目的地,远方光明而美好,路途却布满荆棘。为了能一起走得更远,便用二人更擅长的刀兵铁剑暂且护住无力自保的他,等待他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独当一面时,再内外合力地推动起大陈这辆锈迹斑斑的马车而已。

跟他最亲近的这两个人,一个独守北境,一个远处江湖,平日里看着放浪不羁,看得却比谁都清楚。

 

“说剑篇有道,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天下服矣。”

这是他后来在南华经读到的故事,说庄周劝诫沉迷看卫士斗剑的赵文王,故将天下剑分三类:为首天子剑,令诸侯而服天下;再为诸侯剑,任良士而得宾服;最后才是庶人之剑,“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大概当初那个星夜,李渐鸿和郑彦那些未出口的话,就是想讲这个故事吧。

 

李衍秋合上书卷。已过夜半,江州城笼罩在湿润的薄雾中,一轮弯月偶尔挣脱了重云,向人间洒下静谧的清辉。

又到一年夏暮。

十六岁时他跟着郑彦奔出宫中,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凉而寂静的夜晚。那时一切尚未开始,李渐鸿还在,牧旷达还在,他的皇帝父亲也还在,人人都是年轻的,并且以为会永远年轻下去。如今的李衍秋坐在江州城某间民宅的后院里,回望将近二十年前,宛如做了一场浮生大梦。

他借自己假死,打算一举铲除朝中异己,此事一旦揭开序幕,便将牵动着大陈举国一系沉疴旧疾往当初他们期望的方向奔进,再不可逆转。那时亦不可避免地,将有更多人离开他的身边。

这时一人乘着夜色飞檐走壁,如一道弯钩闪进院中,月光恰好照亮他的面容,与李衍秋遥遥对视。

郑彦眼睛红红的,打了个哈欠:“今天真够呛,刚去您棺材旁哭了半宿,明天眼睛肯定要肿了。”

李衍秋端详他眼里的血丝:“哭那么真诚做什么。跟踪的人怎么糊弄过去的?”

“我最近总来天下第一摊纵酒浇愁。”郑彦提起石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毛尖,“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李衍秋看着他喝完茶,歇了片刻,起身又要走,仿佛费尽周章地溜出宫一趟,就为了确认这个胡闹的皇帝全须全影。思考片刻后,李衍秋唤了句“等等”。

“今晚别走了吧,留下来陪我。”

郑彦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您说这话都不脸红的吗,陛下。”

“少想有的没的,”李衍秋挑眉道,“就问你,留是不留?”

要么就早上去前院把自己灌醉,假装在外面喝了一宿?看郑彦的表情,似乎有点受了诱惑,但很快就摇了摇头。“喝酒误事,算了,等太子他们回来再说。”

李衍秋有点失望。他一朝梦回年少事,唯恐一觉醒来发现早已身在噩梦中,身边孤独无依。想留郑彦陪在身边,便是噩梦最好的解药。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千里路已行之九九,少年时的春秋大业,终于能在他们这一辈看到曙光了,不能有分毫懈怠。

李衍秋只好道:“行,你走吧。”

郑彦却从无数朝夕相处的片段中读懂他的神色,遂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有一夜我曾和你说,‘只要我在殿下身边还有一口气,就请您不必拔剑,赋予我全部的信任。’还记得吗?”

李衍秋顿了顿,点头。他说的正是三人促膝长谈的那一夜。

郑彦道:“如今我也许诺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离开你身边,好么?这既是我作为刺客的使命,也是……一点私情。”

这话说出口,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面容依稀透出那个十四岁少年的模样来。


这么多年过去,浮生如云聚散,唯有郑彦始终站在他面前。


“滚。”李衍秋道,“找你的年轻小男孩去吧!”

他一边说着,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End.


秋彦锁了,钥匙埋玉衡山帝陵了!李家兄弟和郑彦真的都是性情中人,实在太喜欢他们了,就忍不住脑补了三人年少时,既亲昵又存在一些矛盾的时期,全程好怕ooc……希望你阅读愉快,这里搓手求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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