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山峦覆盖着一片黑褐色的森林。
说是森林，其实九成的树木早已在几年前就成了空壳，只剩下枯朽的形体插在山坡上，远远看去仿佛连绵的树海。禽鸟难以生存，原本人类捕猎的物种近乎灭绝，偶有几只与荒林相伴，日复一日被毒物侵袭，缓慢地变异、死亡。
在了无生息的死亡之地，忽然出现了一位少年。
他的皮靴踩在枯枝上沙沙作响，一身猎装挂满了匕首与皮绳，双臂间挽着一柄乌黑的弓箭，背后箭支上的羽翎饱满而不花哨。他敏捷而无声地穿梭于林间，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屏息凝神向根茎盘虬之间瞄准。
少年名为芥川龙之介，是原居森林的遗民，在这次不抱任何希望的狩猎中巧遇一头麋鹿，并且追着它来到了森林深处，这一追就是两三个小时。
现如今生物几乎绝迹，能否捕到猎物靠得不是技术，而是单纯的运气。就这一点来看，他今天真的是太过幸运了。芥川紧紧靠在树干上隐蔽自己，控制住双臂因兴奋的颤抖，将弓弦拉到最满。
咚！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前恍然坠下什么东西，砸在脚边，在寂静的林中激起一阵涟漪。这点声响，已经足以提供警示。鹿耳立刻转向他的方向，随即一溜烟地窜进了林子深处。
眼见着到手的猎物逃走，前功尽弃的芥川十分恼火，往地上定睛一看，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竟然是一个苹果！
大概十多年前，森林遭到全面破坏，野牲畜肉和林果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货物，黑市上想砸重金都不一定买得下来的珍品。也许他从十几年前，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任何超过小孩的拳头大小的果子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甚至酸涩的野果，也总是在春天被饥饿的人类和牲畜抢夺得一干二净。
而眼前这个苹果，几乎有他的半张脸大，而且饱满欲滴，在青绿中泛出一抹娇艳的橙，仿佛咬下的是一口清脆的夏日林间的太阳。
他忍住喉咙的叫嚣，下意识抬头追寻苹果的来源，却见到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此刻自己头顶是怎样的奇观啊。遮蔽天空的不再是盘根错节的枯枝和藤蔓，而是茂密的枝叶，真实活着的树叶！他使劲仰起头，似乎都能看到在风中摇摆的叶脉，浅浅地交织成千百条支撑树木的生命网。这里的森林不同于外界的焦黑色，在光影斑驳中落在地面上的是洋溢的温暖，透着神秘的墨玉般的生机，仿佛有树木的精灵，珍藏着湮湮长河中遗失的秘史，正伸出手指微笑着示意他噤声。
他顺意闭上眼睛，真的听到林间夏风在鸟雀羽翼间低切的絮语，溪流无声地流动，他还听到苹果生长的脆响，窸窸窣窣，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秋日，将自己染上金色甜蜜。
芥川呆呆地立在林中，如同跌进梦幻之境。
人类聚集地方圆千里的森林早已毁坏殆尽，失去真实的生命，如今仅存的不过是遗迹，是不甘落寞的自然的空壳。树木受到毒物污染，再不生枝阔叶，根茎也再不盘虬深入，仅剩藤蔓恣肆疯长，汲取自然最后的养分。芥川曾无数次奔波于那样的森林，不知疲倦地为村里的孩子寻找食物，也比谁都了解食物到手时肮脏得不堪入目。如果说真有一个地方，森林还是绿色的，林间禽鸟还能悠然地共生，溪流如水晶，他还可以不为生存而焦头烂额，那一定是仙境吧。他看着身边，发出不可名状的喟叹。
如果真是神赐予的仙境，那么一定不能让外界住民知道它的存在。
芥川不由得屏气凝神，在流动的空气中搜寻生命的迹象，一边俯下身，缓缓伸手向那个苹果。他终于把它拿在手里，微凉的触感不禁让他喜出望外，便抬起头，想看看能不能收获第二颗禁果，却在十米开外的土丘察觉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立刻闪身到一棵粗壮的树后，悄无声息拉开弓箭。这个距离，森林住民有自信箭无虚发。他需要先发制人。如果是外界的闯入者，就算不杀掉，也要封口才行。眼看着身影越来越显出人形的模样，他拉满弓，绷紧全部神经。
来者在比芥川稍高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头顶的黑发时，芥川忽觉眼前一闪，接着便是手臂吃痛，弓弦立刻向下失了蓄势待发的力度。
他低呼了一声，再抬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然而下一秒，却是一张面孔直逼自己眼前！
他急忙后退，又差点被浮空的树根绊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架起弓。好在突然出现的人没有半点攻击迹象，身上也没带猎刀之类的武器，看起来并非附近住民。
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脖颈和手臂上缠着有些不合时宜的绷带，脸上挂着闲适的神情，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着他，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神秘男人向芥川刚刚站的位置伸手指了指，他便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地上竟然又掉下一只圆滚滚的苹果，想必是刚刚打断了攻击的罪魁祸首。
男人开口便是不客气的一句，“我能操纵苹果砸你，趁早收了弓箭别反抗了吧。”
芥川不信服地挑了挑眉。哪有这种事？手上不动，他回道，“你凭什么说能操纵？”
对方看起来有些不屑地笑笑：“因为，这片果林是我家的呀。”
“你家的？难道你要说这崇山峻岭都是你家的？何况这片森林毁了不止十年，这么长时间里只有你能独善其身？”
男人又上下打量他全身的狩猎装备几眼，玩味地反问，“你是森林住民？”
“……是又怎样？”
“你的族人十年间基本上死绝了，你怎么还能活着？”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定对方的瞳孔，“再说，谁给你们在这片森林狩猎的权利？部族首领，还是外界的领导人？”
风一阵呼啸而过，裹挟着突如其来的凛冽气息。芥川脑内飞速转动。一瞬间如此尖锐的杀意，绝不可能来自愚钝的外界人，对森林的了解和强烈的执念，也都指示着这个人或许属于他的同胞。他想起自己似乎在长辈的古老故事中听说过，曾有同族为躲避杀戮逃进了无人居住的荒原，考虑到森林住民曾拥有促生草木的特殊体质，这一支后裔遗留下来并且勉强生起一片隐秘的生存家园，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可真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了。“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他喃喃想到两句，收了弓箭。“现在我没办法袭击你了，至少向我证明你的身份吧。”
那人扫了他一眼。“问人名字之前先自报家门可是常识。”语气自然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是芥川。芥川龙之介。”
“好，龙之介。叫我太宰就好。跟我来吧。”
反正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他心想。
自称太宰的男人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芥川迟疑片刻，也迈开步子紧随其后，身影渐渐没入苹果林间弥漫的薄雾。
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挡了树林里大部分阳光，却也不让人觉得阴森，反而因缝隙间漏下的几缕柔和而倍感惊叹，让人很难不去想象到了曙光初升时，枝叶下的世界该有多么圣洁而神秘。
芥川同样被想象中如梦似幻的场景征服了。人类——特别是被外界毒物侵染家园之后的人类——几乎不能理解森林的美好。因为它如今的形象，已然成为肮脏污秽的代名词，极目远眺，所见只有衰朽的残枝，象征着永不可避免的死亡。相比之下，这片森林更像天堂的伊甸园，化作迷宫的样式阻拦外来者。他跟着太宰在盘根交错中穿行，几步便是一个转弯，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在原地打转。怎么看也看不见尽头，却更令人为自然的敬畏而窒息。
他忍不住想，这个人在这里独自住了多少年呢？如果他所言为真，从这片苹果林的繁茂程度来看，说不定要有两三百年了。这可是相当于流传自上古的童谣那么久远的时间！他家一定是世代守护着森林，吃尽了苦头才得以勉强与家园共同存活下来。
两人走上小小的土坡，他仍低着头脑内掠过万千设想，听得前面人说了一句到了，才将目光向前投去。太宰看他毫无意外地移不开目光，便像个小孩子一样清了清嗓子，如同演员揭幕般双手在空中比了一个大大的圆，“欢迎来到神秘的森林小屋做客，我是主人太宰。”他继续领着他向小小空场中的木屋走去，随手拨弄了一下门前的鸡形风向标，“请问您对这里还满意吗。”
他等不到回复了。对方已经彻底失语了。一座不大的木制小屋完完全全融入森林的氛围，在温暖中透出一丝迷蒙的惬意。纤巧的风向标雕刻成公鸡的形状，随着风在门前打转。屋子旁栽种着几片壮实的向日葵，花絮尚未完全展开，已然昭示出秋日丰收的景象，就像地上堆放的一小堆苹果，安静地等待成熟。
芥川想狠狠地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
太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自己挑了一棵树桩坐下。芥川也随他端坐好，生怕破坏了林中的静谧似的，恭恭敬敬地叠着双手，问，“您住这里？”
“是啊。”
“祖祖辈辈？”
太宰想了想，“嗯，的确好多年了。”
芥川不再说话。此刻每一个问题都是多余的。森林住民相信森林，如此幽秘久远的气息已经说明了一切，单单是从这个男人与林间气质的契合来看，他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对方。
他转而开始接受太宰细细的观察。“你在荒林子里做什么？打猎？”死去的森林中无法存活任何动物。太宰冷淡的嘲讽语气里透着不可忽视的无奈。
芥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原委。村子里的小学校遭到外界洗劫，使人口一下又减了大半。他好不容易找回一个他双亲在世时交好的家庭的遗孤，没钱到黑市上交换食物，只好孤注一掷到荒弃已久的森林碰运气。
“你不知道林子里很危险啊？就算猛兽死绝了，碰上外界居民的热武器你都死无全尸。”太宰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敛了敛神色，又笑嘻嘻地向他眨眨眼：“莫非是未来的妻子什么的？哎你成年了吗？”
深知自己身材瘦小的少年无奈道，“大概不久前成年了，不过虽说是女孩子，妻子……倒没想过。”
太宰歪了歪头：“不想成个家？”
芥川摇摇头。
“为什么啊。身边围着妻儿，在村子里做些小买卖赚点钱，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这不是我们总想要的——怎么说，天伦之乐嘛。”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绵长，暗含着难以察觉的诱惑向年轻闯入者的心发动柔软攻势。
芥川垂着眼睛更坚决地摇头，开口道：“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孤身做一个战士，守护我的家园，绝不辱没森林住民——我族同胞之名，而不想在躲躲藏藏中终其一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不远处的向日葵花田，闲适的风向标，高大的树木、枝叶与果实。
如今他就坐在一片美妙的森林中心，坐在所有他曾千百次梦中期许过，却又尽不如眼前之景美好的幻想要素中。这片森林让人忍不住猜测，当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向疏密有致的木叶间，是不是连最古老的传说，伴着上古游吟诗人的悠悠歌咏，都会在耳边缭绕，不绝如缕。
真的，他曾目睹了幼小的孩子跌倒在泥沼中，再也无力起身，村里人浑身淌血踉踉跄跄在荒林里哭叫，为生存与尊严而颤抖。上千次少年在黑暗中无声地祈愿，他想，神啊，如果真的有神，哪怕是要夺取他的一切，也请不要放弃我们的族民。请让人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不要亡了家园，不要逼迫我们放弃希望……
残酷的现实逼迫他相信，救赎是不存在的。可如今看到这片遗世独立的密林，他却真的觉得在冥冥中有什么人听到了绝境中的祈愿。几乎是这一瞬间，少年已然明了自己未来的归属。
太宰见他神色中透出的坚毅难以动摇，心中不禁涌上潮水般的悲戚。人类面对现实的无力，他是见过的，许多次经历还历历在目，每晚萦绕屋子的每个角落，是为黑暗中的梦魇。
很多时候鲁莽的反抗并非生存之道，即使以尊严为借口也不行。深知生存才有一切希望的他决定实行自己的原计划。大力地往芥川后背一拍，太宰充满活力地站起来道，“好啦，你不是来给你家小姑娘找吃的吗，太久不回去她会着急的。我虽然没什么好东西，苹果可是一抓一大把。”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怎么样，给你装点苹果不错吧？”
芥川瞪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这个世道恐怕就算是金子，面对绝迹已久的水果价格也要甘拜下风。太宰不知用了什么神奇的力量，已经开始有些成熟又新鲜的苹果接连自树上落下，芥川便忙不迭地将其拾起，把皮口袋封得严严实实。临走时他向留在小屋前的太宰鞠了无数个躬，又向对方再三发誓，往后每天都会来与他共同守护森林。
太宰只是亲切的微笑：“我相信，嗯，明天见。”
他目送芥川的身影消失在层层枝干中，消去了林子外层迷宫般的屏障，然后回到屋子门前，挑出一个苹果啃了一大口。
对于这个已经离开的闯入者，他现在既没有丝毫兴奋，也不再感到悲伤。梦想着守护正义的孩子，执拗的祈愿，他在湮没的历史中见证了无数次轮回般的消亡。他施了法术，当那孩子踏着薄暮回到家去，就会忘了这个午后密林中发生的一切，他会突然意识到日常的美好，将生存化为第一本能，作为普通人安稳地活下去。
遗忘将成为最好的钥匙，既掩盖了果林的踪迹，又保住不知道几条性命。太宰转着苹果核心想，一袋苹果换一次保密，这个买卖够赚了。
芥川喜形于色在路上疾驰，在看到自己蜗居的残垣断壁时，更是兴奋地控制不住步子。这一天真的是太梦幻了，他得到这么多苹果，那孩子会大吃一惊的，她从出生肯定还没有见过任何水果呢！而且他还发现了森林，活着的、绿色的、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家园！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去，芥川心想，一切的可能性都将来自那里，如果能守护那片净土，如果他还能见到那个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脑内忽然波涛汹涌，而脚上的行动却分毫未停。光线与幽暗，新绿与几乎将其吞没的焦黑扭作一团，叫嚣着模糊了他的记忆，似乎有力量在蓄意将这段片段从脑海中剥离。
——不，等等！他想强行停住步伐，却感到巨大的阻力仿佛扼住喉咙。不可以，明明才刚见到生活的希望，怎么可以栽在这里？他的意念违背身体使行动愈发不协调，几乎将皮口袋甩了出去，自己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不行，绝对不行，他咬紧牙关，如果有份理想花了一个人十年时间去探索，若还是被轻易夺走，那么软弱的心灵便丧失了存活的意义！
芥川用尽全力护住苹果，被重压阖上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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